常言“文人相輕”《世說新語》中東晉士族的另類嘴仗甚是精彩
魏晉名士好玄談,以互相辯論、精準闡述義理為能。南朝宋《世說新語》就記載了很多魏晉名士的言論,在記錄史實的同時,保留了很多富有生活氣息的片段,鮮活地再現了士人風貌。其中最有趣的,當屬對文人士族之間互相嘲諷捉弄的記載。普通嘲諷之言大多庸俗,而從文人雅士口里說出來,就多了幾分趣味和機鋒。
雅俗之爭:才學要高,風度也要好
文人相輕,自古而然。東晉名士、文學家孫綽為人喜歡譏調,有一次與另一位文學家習鑿齒一起出行,孫綽走在前面,忽然心血來潮調戲習鑿齒:“沙之汰之,瓦石在后?!鼻捎髁曡忼X是淘汰剩下的瓦石。習鑿齒當即還以顏色:“簸之揚之,糠秕在前。”可謂對仗精妙、諷刺精準。
明代錢榖繪《蘭亭修禊圖》(局部)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
孫綽在《晉書》本傳中評價不錯,與其兄孫統被譽為“棠華秀發”,但他為人高調,喜好出頭露臉,當時“溫、王、郗、庾諸公之薨”,孫綽都當仁不當地為他們寫碑文。雖說以才而論也不過分,但總是如此,難免引人非議。司徒左長史王濛去世后,孫綽為他作誄,其中一句如此說:“余與夫子,交非勢利;心猶澄水,同此玄味。”王濛出身太原王氏,又是國丈,身份高貴,人品格調也都不錯,夸他自然沒毛病。但偏偏孫綽夾帶私貨,順手把自己也夸了一頓。多年后,王濛的孫子王恭見到這文字,不客氣地說:“才士不遜,亡祖何至與此人周旋?!敝毖詫O綽大言不慚,過于驕傲。
無獨有偶,孫綽在謝安家也被鄙視過一次。孫綽與兄孫統造訪謝安,兩人高談闊論,聲振屋瓦,但滿嘴空話,不著邊際,謝安的夫人劉氏在隔壁全聽到了。孫氏兄弟走后,謝安問夫人這兩位客人怎么樣。劉氏冷著臉說:“亡兄門未有如此賓客?!眲⑹系耐鲂謩?,也是有名的世家、高士,只不過略遜于謝氏。劉家門上都不請這種貨色,謝安聞言滿臉都是愧色,以交接孫氏兄弟為恥。
與孫綽不同,有些名士名實相符、又不是特別招搖,但因文人相輕,也會被人編排嘲諷,王羲之的兒子們就遭遇過。東晉的名僧、大文學家支遁有一次從建康(今江蘇南京)去會稽(今浙江紹興),到王羲之家拜訪,見了羲之的兒子徽之、獻之諸人。回到建康后,有人問支遁對王氏兄弟印象怎么樣,支遁說:“見一群白頸烏,但聞喚啞啞聲。”王氏兄弟喜歡穿白領衣服,支遁此言看似開玩笑,實則是看不起諸王子弟。支遁與謝安、王羲之、殷浩等當世名士平輩論交,才高八斗學富五車,時人比之為西晉“竹林七賢”之向秀,喻其精通儒學、當世大家。支遁到王家,大概一來不屑與小兒輩為伍,二來討厭王氏子弟夸夸其談,故出言嘲弄。當然,這算不上什么惡意,大概是那時士人們標榜異同的習慣使然。
不僅名士們這樣做,就連王公貴族有時也好這一口。晉滅吳后,有一次晉武帝舉行宴會,席上問吳主孫皓,聽說南方人喜歡作“爾汝歌”,你會不會?孫皓反應很靈敏,當即舉著酒杯說:“昔與汝為鄰,今與汝為臣。上汝一杯酒,令汝壽萬春。”意思是好的,祝晉帝萬壽,但爾、汝都是比較隨意甚至失禮的稱呼,一般是位尊者稱呼位卑者,晉武帝想捉弄孫皓,卻不想給自己挖了坑。晉元帝生了皇子,給全體朝臣賜物以示慶祝。光祿勛殷羨說:“皇子誕育,普天同慶。臣無勛焉,而猥頒厚賚。”晉元帝笑道:“此事豈可使卿有勛邪?”皇帝居然也開這種玩笑,著實令人莞爾。
南北之爭:學洛陽音,還是說吳語?
東晉南渡之際,北方人大規模移民江南,隨之帶來文化上的交融,既是交融,一般都會經歷歧異、斗爭、融合的過程。尤其是南渡又伴隨著最高權力爭奪、土地重新分配,利益沖突雜乎文化交融之間,外來戶與本地人勢必產生不少矛盾與敵意。體現在語言上,就是南人與北人互相的蔑稱,比如北人蔑稱南人為“楚蠻”、“吳兒”,南人蔑稱北人為“傖”。
明代錢榖繪《蘭亭修禊圖》(局部)
以“傖”為例,“傖”本意是粗鄙無文者。江東人稱北人為“傖荒之人”,后又簡稱為“傖子”、“傖”。其實南渡之人以有文化的士人、大族居多,無論如何不能稱作“傖”,但在南北士人互相看不起的背景下,最有文化的一群人偏偏冠著荒誕的稱呼。
北人過江者以瑯琊王氏為代表,像王敦、王導兄弟,一個在外坐鎮大州,一個在朝中擔任宰相,權力既大,地位又尊,連晉元帝都要敬他們三分,但江東人仍然敢以“傖”呼之。陸玩是江東四大本地士族“顧陸朱張”的代表人物,與瑯琊王氏名望在伯仲之間,但權力遠遠不及。王敦看重陸玩的才能,幾次請他出山擔任佐官都被拒絕,表面上看他是淡泊名利,其實更多緣于南人對北人的排斥。陸玩有一次到王導家拜訪,王導請他吃酪,酪是流行于北方的、用牛羊乳制作的半固體食品,大概是從草原民族流傳過來的吃法。陸玩吃了不習慣,當夜鬧了肚子,于是致書于王導嘲諷說:“昨食酪小過,夜委頓,民雖吳人,幾為傖鬼?!笨蓱z我吳人,差點被你這北方佬害了性命。搞地域歧視搞到當朝宰相頭上來,幸虧王導甚有涵養,才沒鬧出事來。
王導為了彌合南北之間的敵視,有意帶頭學習吳地人說話,與吳地士族通婚,不料引起北方士族的不快。有一次北方籍名士劉惔到王導家去,當時正是盛暑,王導把一個鐵質棋盤放在肚皮上,說:“何乃渹(qìng)?!睖偞蟾攀钱敃r吳地的方言詞,意為涼爽。劉惔后來對人說,去王丞相家沒聽他說別的,就聽見他說吳語了。當時北來士族之間,說話仍以洛陽音為主,誰不說仿佛就丟了貴游名士的格調,劉惔此言意在表達對王導的不滿。
王導倡風氣之先,并沒有收到效果,不僅在北方人這里落了頓埋怨,南方人也毫不領情。有些南人趨炎附勢學北方人說洛陽音,被南人集體鄙視。晉陵郡(今江蘇常州)名士顧愷之有一次出席宴會,有人問他為何不用洛陽音詠詩歌,顧愷之直言:“何至作老婢聲。”諷刺辛辣如此,可見南北隔閡之深。
門戶之爭:傖父、驢馬與柴棘
大名鼎鼎的“皮里陽秋”禇裒(póu),也遭遇過“語言暴力”。禇裒是東晉康帝皇后禇蒜子的父親,出身河南陽翟,是標準的世家大族。名士桓彝評價禇裒“皮里陽秋”,意指表面從不論人是非,但內心判斷得很分明。謝安贊譽禇裒“雖不言,而四時之氣亦備矣”,對其境界、氣度和辨人好壞的能力推崇備至。禇裒年輕時名氣很大,但官位不高,很多人都不認識他。有一次渡錢塘江送人,在錢塘亭暫住,正好趕上吳興縣令沈充也送客來此,亭長不識賢愚,把禇裒從正房里趕到牛屋,讓沈充住在正房。沈充問那人是誰,亭長說是個傖父。沈充便大搖大擺地問:“傖父欲食餅否?姓何等?可共與語?”俗話說,打人不打臉,當面不揭短。當面呼以蔑稱幾乎等于辱罵,禇裒很有涵養,也不生氣,不卑不亢地答言:“河南禇季野。”沈充鬧了個大紅臉,當即送帖拜見、賠禮道歉、移尊設宴,還把亭長鞭打了一頓給禇裒出氣。
東晉各家大士族輪流執政,士族之間互相防范,政治斗爭很激烈,他們也經常通過語言來表達不滿。永嘉南渡之后,瑯琊王氏成為政治新貴,便尋求在士族門第上壓過其他傳統大族。有一次,王導與尚書令諸葛恢討論大姓的高低之分,說為何世人都稱葛王而不稱王葛?葛即諸葛,諸葛氏在漢末三國時就已是一等大族,遠勝同郡王氏。不過,南渡之后就慢慢落后了,但人們提起瑯琊郡大姓還是習慣于舊日排序。諸葛恢說:“譬言驢馬,不言馬驢,驢寧勝馬邪?”驢自然勝不過馬,世人如此說不過順口而已。諸葛恢雖是自謙,但把當世大族比喻為驢馬未免不雅,言語之間掩不住的是對王氏崛起的酸溜溜。
潁川庾氏以帝舅之資崛起后,把瑯琊王氏擠出權力核心,王家人憤憤不平。有一次王導在府中閑坐,突然刮起大風,揚起塵土,王導用扇子拂去塵土說:“庾元規塵污人?!扁自幖粹资系氖最I庾亮,庾亮是晉明帝的妻舅、成康二帝的舅父,取代王氏執政后,政治上一改王導倡導的無為而治,剛銳有余寬和不足,引起朝野眾多士族不悅,王導故有此言。東晉著名僧人竺法深也批評庾亮:“人謂庾元規名士,胸中柴棘三斗許?!辈窦~,既喻庾亮敗絮其中不是棟梁之材,又諷刺他像棘刺,胸襟狹小不能容人。一個詞便道盡其妙,文人批評人的藝術果然高明。
文武之爭:桓溫的反擊
繼庾氏而起的桓溫,則是東晉士族集體“吐槽”的重災區?;笢貎让{朝堂,外鎮大州,極盛之時掌握了東晉最高兵權。士族權勢逼凌皇帝、壓制其他士族。原本哪家都是這么做的,唯獨桓溫做得有些過分,屢屢請朝廷遷都回洛陽,還廢立皇帝,向朝廷索要九錫,幾乎跨過“當軸不奪位”的政治默契,所以遭到士族們的瘋狂吐槽。
桓溫勢大根深,能力遠遠強過王氏和庾氏,像罵庾氏一樣罵桓溫,肯定不對路。于是士族們就抓住桓溫以武立身這個不是缺點的缺點,集中火力攻擊。東晉士族以清貴為尚,以濁庶為恥,做庶務的、當武將的都矮人三分?;笢刈銮G州刺史時,邀請陳郡謝奕飲酒,謝奕喝多了耍酒瘋,追著桓溫繼續喝,桓溫無奈躲到老婆房間里。謝奕便隨手揪住一名士兵頭目對飲,說:“失一老兵,得一老兵,亦何怪哉?!被笢芈犚娏耍膊回煿?,可見他自己似乎也覺得以武起家并不光彩。為了抬高身價,桓溫想與太原王坦之家結親,王坦之歸告其父王述,王述厲聲作色:“兵,哪可與之!”桓溫顏面盡失。
不過桓溫也不是粗鄙無文之人,被人諷刺得多了,他也會回擊。桓溫北伐時,水師進入泗水,自南而北,眺望中原故土,責怪西晉末年的重臣王衍未盡臣子的責任。名士袁宏輕率地說這是運數使然,不是王衍的過錯?;笢赝蝗徽f:“諸君頗聞劉景升不?有大牛重千斤,啖芻豆十倍于常牛,負重致遠,曾不若一羸牸(zì,雌牛)。魏武入荊州,烹以饗士卒,于時莫不稱快?!奔戳R袁宏像這光吃飯不干活的大牛,是個大草包,只會空談,又語帶威脅,嚇得袁宏面如土色。
《世說新語》記載士族打嘴仗,多如此類,簡短不失雋永,雅致蘊含機鋒,實乃中古一大文史奇觀。
(原標題:東晉士族的另類嘴仗)
來源:北京晚報 ▌陳峰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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